爵士时代的故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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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0s


-那是奇迹频生的年代,那是艺术的年代,那是挥霍无度的年代,那是嘲讽的年代。F·S·菲茨杰拉德。



格朗泰尔走在街上,他扔掉烟头,没有踩灭。这里,他抬起头看了看店面上霓虹灯招牌,在黄昏接近的时候微弱地发光,是镇上的唯一两个咖啡馆之一,用缪尚这样的名字命名。

这是爱潘妮帮他打听到的镇里最大的政*俱乐部。他从来没来过这种地方。格朗泰尔在遇到安灼拉之前从未打探过这些事情。

他在酒吧之间找过安灼拉。他当然要找安灼拉,人类总是趋光的,他说服自己。格朗泰尔在一个星期六的夜晚街区边缘的海豚酒吧里听见过,在细小的河流旁,水汽和夜风冰冷着他的面颊,隔着窗户和模糊的黄色灯光听见安灼拉的声音,从麦克风嘶哑地传出来。格朗泰尔站在门口抽了两根烟才离去,他盯着火星在砖缝与黑夜之间碰撞,红色亮光刺得他眼睛发疼,像一团天体,在旋转的黑色里消失殆尽。

格朗泰尔只觉得久违的爱冲上头颅。很久了,爱意很久没有这样席卷他的心了,就好像从他离开巴黎后再也没有喝过深艾尔一样,他的喉结上下颤动了一下,深艾尔,他在脑海中想象黑色的酒精和很厚的泡沫,安灼拉的声音嘶哑地唱着很慢的歌,他的金发,他的脖颈,握住麦克风的手,安静地喝酒时的嘴唇,他的眼睛,眉骨,每一个地方。格朗泰尔又抽了一根烟。他的声音很哑。他想,门与窗户的缝隙里细细地传来曲奇和黄油的味道。

格朗泰尔意识到他开始饿了,他在夜晚十一点抱住双臂,从水流吹来的风里夹杂着河里的星星,他像莫泊桑写的幽怨的暗恋女人一样站在门口,就差带上黑色的卷檐帽,抽长颈烟斗。

安灼拉模糊的身影只能隐约地看见。像香槟洒在窗户上,他歪斜着身子靠在麦克风上,缓慢而清晰地低声歌唱。

只有安灼拉能使他感到心里安宁一些。事态越来越糟糕,禁酒令颁布了。他很久没有看过新闻。因为ABC朋友会住的镇子太小,人们都没发现酒水的进货被断了,喝完了原来的酒窖后发现没有新的酒进来了,一个个颓废起来。酒吧开着,没有酒卖。人们就像穿着燕尾服,手拿香槟,从灯光和钻石之间旋转出来,玻璃杯里的酒精一点点流淌干净,没有人会把酒杯续满。

刹时戒酒是最痛苦的事情。他只能在柯林斯酒吧里偶遇的艺术同僚处找来从欧洲偷渡来的酒,有些是禁酒令之前储存的酒。掺了水,难喝得像是塞纳河的水,尝起来像木乃伊的裹尸布泡水。这起码还有酒,没有一丁点酒精的时候格朗泰尔觉得自己的脑子里几乎有一座火山,在每一小时都会剧烈地喷发,岩浆滚烫地四处流淌,把他的回忆烧出一个又一个洞。

他已经三周没有喝过正经的酒了,没有东西可喝,反胃的感觉时时出现。

“就当戒酒了。”爱潘妮安慰地拍他的肩膀。她在战前就想让他戒酒。

操,我们就该搬到瑞士去住,起码那里还有酒喝。格朗泰尔无话可说,骂起当时决定去美国的自己。

他只好每天走在黑夜里,茫然地试图寻找着安灼拉的光芒。

ABC朋友会似乎习惯了他一天比一天晚回来的作息,刚开始的时候弗以伊还问过他。

“R,你最近是在做全镇的圣诞老人吗,每天晚上给六岁孩子家的烟囱里扔煤块?”工人坐在公寓里的吧台边翘着脚问他,格朗泰尔又气又笑地捶了捶他的肩膀,弗以伊差点重心不稳从椅子上摔下去。“别问。”他威胁地拿手指指着弗以伊的鼻尖。

至于别人,米斯切塔从不理会他的这些小心思,ABC的其他人也见怪不怪。“大写的R八成去泡妹子了。他兴许终于意识到了女人的美丽。”巴阿雷对博须埃说,被听到的格朗泰尔气愤地揉了脑袋。爱潘妮却抓着这件事不放手。

而爱潘妮和别人都不一样。她和格朗泰尔认识时间很长,大抵他们认识的时间最长,格朗泰尔很少有老朋友,一半朋友战死,一半朋友战后才结识,ABC朋友会是他持续最久的友谊,而爱潘妮在格朗泰尔只有十二三岁的时候就和他认识了。

这位刁蛮的女郎,巴黎男人的噩梦,直爽泼辣,和酒馆里的醉汉痛饮,把所有人都喝倒,“敬你一杯,大写的R。”她大笑地说。一个洞察一切的人,一个知道格朗泰尔几乎所有秘密的人,上帝啊,爱潘妮几乎是我最好的朋友。他绝望地想。她甚至知道在上中学的时候我往教室里偷渡了几罐苦艾酒。

“说真的,格朗泰尔,你最近怎么了?”爱潘妮他们一起吃午饭的时候问他。格朗泰尔本能地往椅子里缩了缩。当爱潘妮叫他格朗泰尔而不是大写的R的时候,说明她很严肃。而爱潘妮德纳第变得很严肃是件很严重的事情。

格朗泰尔清了清嗓子。他注视着爱潘妮,她直着腰板,拿勺子慢慢搅拌着咖啡,他咽了口唾沫:“噩梦。你知道的,地道里的那些。我很久也没碰过酒了。不舒服。”他有些愧疚,这也是实话,格朗泰尔试图说服自己。他从巴黎离开之后就没逃离过这片阴影。

爱潘妮叹了口气,她沉默地喝着自己的咖啡。奶油在她嘴边兜兜转转。爱潘妮犹豫地拿起又放下杯子,她有些磕巴地开口:“我指的不是这个。我是说。你是不是,嗯,你知道,陷入爱河一类的了?”

格朗泰尔闭上眼睛。操,什么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如果我有机会和十二岁的我来一场谈话,我要说的第一件事就是,看见爱潘妮德纳第,就能跑多远跑多远。

“是上次那个金头发的吗?”

格朗泰尔心里一沉。他痛苦地睁开眼睛。

“爱潘妮。”

“嗯?”

“你为什么什么都知道。”

上帝保佑这位好心的年轻女人,爱潘妮在当天晚上就把安灼拉注册的政*俱乐部地址摔在格朗泰尔桌子上。

格朗泰尔站在门口抽完了一支烟,他盯着火星沉思,爱潘妮是个很野性的人。他愧疚地措辞,她在临走前把他按在墙上教育了一番。从做*须知到相处方法。

“第一,永远不要问他要酒喝。”

“已经没酒了。城里没酒了,你让我出去。”

“第二,不要做任何肢体接触。你会控制不住的。”

格朗泰尔摆出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听她说教。

“第三,不要在别人的公寓里抽烟。”

“我为什么会到他公寓!”格朗泰尔气愤地插嘴,“我只是去看看,看看他在不在那。”

爱潘妮不打算理他:“第四,不要约他吃饭。因为你有的时候品味糟糕到连巴黎最邋遢的人都鄙夷。”

行了,没那么糟糕。我怎么会到他公寓。格朗泰尔郁闷地甩了甩烟卷,在心里大声地抱怨着,他能不能看见安灼拉都是个问题。格朗泰尔对于和他同行的人们所知甚少,他上一次听说人们专门做这些事情——操心权利和职务,社会经济——还是在大学的时候他那位半秃顶的年迈教授马白夫先生。很明显,安灼拉所说的政客是和马白夫教授不一样的,毕竟后者是社会经济学者。格朗泰尔嘲讽地想,而前者呢。或许那些政*家每天都用香槟和优质面包来给自己捏造身体,像维纳斯一样,兴许他们都不是真实的人类,或者都是本杰明巴顿,里面高谈阔论的年青人已经八十多岁,躯体里腐烂的像是木乃伊体内空洞的蜘蛛网。

他摇了摇头,推门进去。

缪尚,这是个很大的咖啡馆,一半是书房。一个巨大的扬声器在放音乐,金色的喇叭看上去个夸张的圆号。这简直比艺术家天堂柯林斯还要混乱。格朗泰尔震惊地想。柯林斯已经足够混乱了,大家会把烈酒倒来倒去,举着书站在楼梯上大声朗诵,W.B.威廉试图跳到吊灯上,“我的名字和叶兹一样!”他挥舞着手,不过他的W.B指的是WizzBang,大家就哄笑着把他拉下来,拿烈酒快活地灌他。

而缪尚不一样。这里的所有的人都在吵架。

所有人都在吵架的意思是,他们站在桌子上大声交谈,把果汁液体与糖果甜点溅得到处都是,唾沫星子在空中无逻辑地飞舞着。大体都在交谈这个主义与那个思想。格朗泰尔叹为观止地从桌子上拿一颗树莓放到嘴里吃。酸的果浆快活地在口腔里跳跃,他听见角落里一些留长发的青年男子在辩论黑格尔是唯心还是唯物主义。可怕的人们。格朗泰尔暗想,文字不是这样被用的,他们的交谈只是为了显得自己更佳聪慧,而文字变成了娼*,红花败柳。

他想到安灼拉也在这里与这些人交谈,刚刚在心里想的东西蹦跳出罪恶感。格朗泰尔咬了咬嘴唇,不,安灼拉与他们不一样。是不一样的。

按照弗以伊的话来说——他们——弗以伊和安灼拉他们——已经不知道见了几次面了,这让格朗泰尔每次想到这点都暗自生自己的气。ABC朋友会和那四位年轻人一天比一天熟络了,而格朗泰尔每次都只能躲在自己的画室里听楼下来来往往,等人都走没了之后再抱紧自己的大衣,在晚上的时候满城市来回地走,每一个酒吧寻找一个金发歌手,“对不起,这里没有酒水出售了。”酒吧的年轻小姐温和地告诉他——安灼拉是一个渴望改变世界的年轻人,不是为了成就感和利益。工人这样和他说,格朗泰尔那时在沙发上窝成一团,喝可乐,棕色的碳酸饮料冒着泡泡。他想起安灼拉的侧脸曲线,美丽的。他咬住下嘴唇,忍住不去想金发歌手的样子,越这么想安灼拉的身影被他在脑海里勾勒地越明显。

他的眼睛,睫毛,鼻子,额头。

操,格朗泰尔深吸一口气。

他把注意力拿了回来,格朗泰尔在缪尚里转了一圈,香槟,礼服。我来错地方了。他有些悲伤地下结论。格朗泰尔穿得十足艺术家,只有白衬衫和黑色领结。甚至是黑色背带裤。

这是在巴黎买的,巴阿雷替他挑的——塞纳河边的老妇人卖衣服为生,他当时喝着酒踉踉跄跄地走在路上,巴阿雷也喝醉了,也没剩下多少理智,在那位年迈的夫人那里花费了他们全部的现钱买走了所有衣服。“操。这难看死了。”格朗泰尔酒醒后震惊地说。“时尚。懂什么。”

格朗泰尔没有什么其他的衣服。他把军装的布料送给伊尔玛了,即使他们在战前就分了手。朋友会搬到这里后,男孩子们很少去买衣服,只有爱潘妮喜欢在商场里兜兜转转,买回来很多夸张时尚的宽檐帽。现在身上的衣服是爱潘妮挑的,她声称这是格朗泰尔唯一正规的衣服。

领结是博须埃的,他曾经的女伴落下来的。可怜的人,博须埃原来的生活过得多么悲伤。他在心里说,他的情人会落下一个男人的领结,他得有多失败,更失败的是他把这留下来了。不幸的赖格尔,不被眷顾的莫城的鹰,上帝保佑他。格朗泰尔扯了扯自己的领结,向门外走去。

不是我该在的地方。他想,从裤兜里寻找着火柴。

 

亲爱的读者们,不幸而幸运的是,格朗泰尔没有走出去。而这是这位年轻而颓废的法国年青人在二十岁以后遇到的最大的罗曼蒂克的契机。

谢天谢地。在一个月后格朗泰尔窝在安灼拉怀里想,幸亏这一切发生了。屋子里放着唱片缓缓转动的声音。

格朗泰尔没有走出去的原因是他经过人群的时候听见了隐约的谈话声。是德国人,用鸭子一样的嗓音呱呱地说着什么:“那个人,前几天在这里宣扬法国*命理念的那个人?那是个十足的傻子,他以为他是谁,还欧式自由。”

格朗泰尔转过身。他听出来那是德国口音了。该死的德国佬。他在心里骂道。格朗泰尔至今也没忘掉曾经被德国兵拿枪指着脑袋的感觉是什么。弗以伊当时救了他。否则他也没有机会再一次听见这种令人反胃的口音。

法式思想?他抬起眼睛看着桌子上的德国人。为什么这里欧洲移民这么多。

“那个人,前几天来的那个金毛佬,他就站在这,宣扬什么自由理念,我去他妈的。他是什么,那个娘娘腔,他甚至崇法——”

格朗泰尔几乎用震惊的眼神看着这群人。他开始缓慢意识到他在说谁了。

“现在,朋友们,上面不让我们在厂里搞聚众了,我们就来到这里了,听着,工厂的朋友们,你们还渴望继续被压迫吗?”德国人蹲下身子,他挑起一边眉毛,在人群中呼喊着不的时候摊了摊手,“好了,鉴于上面说我们不能办两人以上的聚会,那么请大家两两站成一组。”

身边的人嘻嘻哈哈地笑起来。这是工人罢*。格朗泰尔反应过来了。混蛋玩意。

“好了。让我们忘掉昨天与我们争论的那位金发杂种,先生们——”

“请你再说一遍,先生,音乐声太大了,我听不清楚。”

格朗泰尔站在下面,他仰头对德国人喊道。

 

“安灼拉?我看见你的那位法国人了。”

公白飞打来电话的时候如是说。

安灼拉在听到的时候叹了一口气。自从他上次在ABC朋友会那里找了格朗泰尔,古费拉克和公白飞,两位他从小一起玩大的朋友,坚持格朗泰尔一定是安灼拉的新情人。

“说新情人会引起歧义,我们的安灼拉还没有过情人呢。”古费拉克喝醉了的时候脸颊微红地说。安灼拉按耐住把他按在桌子上揍一顿的冲动给他倒酒。

“他,不是我的那位法国人。”安灼拉较真道。他用肩膀夹着话筒,手上写着上书的提案。

“你最好过来一趟。他在缪尚。格朗泰尔跟别人打架了。”

安灼拉愣了一下。他脑子里浮现出法国年青人的样子。他与他面对面见过两次,实际却见过…安灼拉数不清。格朗泰尔很好找,他几乎在过三点一线的生活:家,酒吧,柯林斯。最后一个是全城唯一的艺术俱乐部所在地。他去过很多次,安静地坐在角落里抽烟,没人注意到他,格朗泰尔在那里很风云,他会念很多安灼拉没听过的文学作品,搂着性格腼腆的荷兰诗人大声祝酒。这里欧洲人很多,本地人很少,甚至之前有过一个带着北欧口音的女士问他需不需要服务,安灼拉保持着微笑着把她赶走,再次转过头的时候看见格朗泰尔站在一摇一晃的吊灯底下,白色的光照在他脸上,缓慢地吐出烟。“致波德莱尔。”他喃喃地说。

格朗泰尔是无所畏惧的人。在安灼拉看来是的。格朗泰尔与他说索姆河的时候声音没在颤抖。安灼拉在一战的时候还在上大学。他在学院和图书馆里穿梭的时候格朗泰尔在泥土和枪炮间冲着德国人放枪。他想到这件事就很揪心。

安灼拉会爱上一个法国士兵,若放在之前他根本不会相信。十几岁的他以为自己会遇到一个政*抱负积极,短发飒爽的女孩子与他相伴终生,也许他们会共同提出伟大的提案。

他在二十二岁时否定了上面的整句话,从描述到性别。

安灼拉深吸了口气。他挂掉电话,披上风衣。

“去哪?”古费拉克窝在沙发里问他。

“缪尚。”

 

安灼拉冲进缪尚的时候格朗泰尔正在痛打一个德国人。他认出来那是前几天在这里组织罢*活动的人。

他意识到发生什么了。德国工人大抵又在这里诋毁他。这已经是常态了,他揉了揉太阳穴,缪尚里的大家一向互相诋毁。

可格朗泰尔为什么在这。

他脑子里闪过自己推开柯林斯的门时的场景。不可能。他下一秒否定了自己刚刚的想法,他拨开人群。

“格朗泰尔。走了。”

他对法国年青人说,后者正双膝着地用拳头打着德国人的脸。格朗泰尔抬头看了眼安灼拉,迷茫而震惊地。他摇了摇头,黑色的卷发也跟着摇了摇。

“最后一下,我作为一个法国人。”

格朗泰尔狠狠地击中了对方的鼻梁。他站起身。安灼拉轻柔地搂过他的肩膀。

人群里密密麻麻地说着小声的话。安灼拉闭了闭眼。他知道这些人都在说什么,他疲惫地想,只是快步拉格朗泰尔出了缪尚。

公白飞会帮他处理掉后面的事的。他在心里安慰自己,他和古费拉克。这两位朋友是他生活中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也是足够让他依靠的人。

宾夕法尼亚的傍晚有很凉的风。安灼拉回忆起两年前他与两位朋友去大不列颠旅游的时候也吹过这样的风,里面混着温暖的壁炉烤花与扎啤的味道,公白飞踮起脚和古费拉克接吻,安灼拉插着裤兜站在他们旁边扮酷。

格朗泰尔站在他旁边。法国人的呼吸声很重。他脸上被划伤了,在左边眼睛底下。右眼圈被打青了。

安灼拉感觉自己眼睛有些疼,视线模糊,缪尚的灯光白得刺眼,他感到右眼里阵痛着。

操。他转过身用手背擦眼睛,安灼拉看到格朗泰尔的右手手心被德国工人用桌上的水果刀扎了一下,很深的伤口。

安灼拉深吸了一口气,他试图在转身面对格朗泰尔之前忘掉几天前自己躲在柯林斯的角落里去抽烟,看见格朗泰尔站在椅子上,同他的艺术家伙伴们赞扬着古典主义的美丽,年青画家的眼睛里闪烁着星星的光芒。安灼拉把烟雾吐出来,一片白色晕开了黑色的酒吧景象。

不要这样,安灼拉对自己说,不要想。

安灼拉转过身的时候,法国年轻人跌坐在人行道上,把脸埋进手里。

“不用管我。我自己能回去。”格朗泰尔牵强地笑着冲他摆手。

 

格朗泰尔踉踉跄跄地走在几乎黑了的城市里,安灼拉扶着他。

“去我那里。”安灼拉在几分钟前用义不容辞的语气向他伸出一只手,拉他起来,“我的公寓很近。“

安灼拉太瘦了,几乎扶不住他。天正在缓慢地变暗,晚上七点。格朗泰尔的眼前的景象断断续续地旋转,像是有人把威士忌与苦艾酒混在一起浇进他的脑子里。他能感觉到自己手心里的血正黏腻地流淌。在法国的时候,他和自己在心里说话,想想在法国的时候你流过多少血,这算什么。

格朗泰尔吞咽了一下。他想到法国的时候心再次抽搐。炮火声,他听见爱潘妮在他旁边很小声地哭泣,开火——他的脑子里充斥着枪炮剧烈的声响,弗以伊在他耳边低声地说话,“去地道。“,淤泥和草的根茎在他眼前,敌军的脚步从所有的方位传来,所有的回忆乱七八糟地从脑子底下冲出来。

“操。”他喃喃地骂出声。不要温柔地走进那个良夜。他的脑子尽力地转移他的注意力,学生时期读过的诗句奇怪地一个接一个浮上回忆。但这没有用,格朗泰尔仍然感觉到安灼拉的身子僵了一下。该死的,这不是他的错。生理泪水几乎从眼眶里旋转出去,格朗泰尔眨眼,他感觉泪水流下去了。安灼拉会误会的。他会以为我是那种被打哭了的怂货。格朗泰尔无助地想。

“还有一个街口就到了。”金发的酒吧歌手听起来像是在沉默地犹豫了很久,他最后低声这么说。声音在奔腾的黑夜里显得低沉而嘶哑。安灼拉的声音听起来很年轻,像只有十几岁一样。

格朗泰尔对十几岁的记忆几乎是他记忆中最美好的东西之一。

格朗泰尔微弱地嗯了一声,他用没受伤的那只手牵上了安灼拉的。小心翼翼地。他感到安灼拉犹豫地同时握住了他的,冰冷的,似乎他的手一直都没有温度。他们沉默地走向街角。

安灼拉深吸了一口气。他的心从没这么快的跳动过。

 

格朗泰尔再次缓慢地恢复意识的时候,他坐在低矮的沙发上,未受伤的手里拿着玻璃瓶里的威士忌。他意识到身上的肌肉紧绷,令人厌烦的熟悉感,好像再次见到了童年时邻居的年迈夫人拄着拐杖,“格朗泰尔,你上学又迟到了。”他摇了摇头。

上一次打架是什么时候,他问自己。

他在法国的时候经常打架。巴黎的酒馆里的混乱大部分都是他酗酒后造成的后果。爱潘妮总会帮他处理好的,这位狡猾的女郎总会替他安抚闹事的客人,格朗泰尔只要把自己窝到爱潘妮的柜台后面,缓慢地睡很长的觉,醒了再随便包扎伤口,他的那位好心的女性朋友会帮他的。巴黎的天总是湿漉漉地灰色,当他仰望那片天空的时候酒就醒了。

他今天本来应当去找爱潘妮的。那个在缪尚里破口大骂的德国佬不会打架,格朗泰尔赌上他的一半颜料,那个懦夫没有上过战场。他完全可以自己回到朋友会的公寓,不需要任何一个人帮助。

格朗泰尔愤恨地想。他不该这么狼狈的,对方被他打得更加狼狈——德国佬八成断了鼻梁骨,肩膀被格朗泰尔扭了——格朗泰尔仍然在安灼拉从那扇门冲进来,把他从人群中心拉出来,带出缪尚之后在紫色的傍晚看到安灼拉的盯视,蓝色的双眼震惊地看着他。当宾夕法尼亚的风缓慢地吹过他的脸,一种回到巴黎的晚上,走在街上,弗以伊与他走在一起,他拿着香槟或啤酒,说惬意的笑话,浪漫而缓慢的感觉,一种久违的感觉。他几乎站不住了。

安灼拉没有必要来,没有必要来找他,格朗泰尔甚至不知道他是怎么来的。他打架的时候安灼拉不在。格朗泰尔咬了咬嘴唇。如果安灼拉没有用那双眼睛那样看着自己,他不会忽然大脑崩溃,坐到街头站不起来,他可以自己一个人走回公寓,在路上抽两根烟,回去后巴阿雷会粗犷地拿绷带替他包扎,粗俗地骂着巴黎俚语,“你为了个爵士歌手把自己弄成这样?”前战友会这么骂他,格朗泰尔脑子里只要回响着安灼拉在酒吧里唱过的歌,他记得很清楚,有关太阳黑洞和虚无的歌词被金发的消瘦青年唱出来,热安写的诗是否也和这般相仿。他的脑子极速地转动,直到再次想起巴黎的天空,像齿轮被卡住一样戛然而止。他让那片风景停留在脑海中,一点,一点,阻止消散。

法兰西是故乡。那片天空总能安抚他,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发生什么。

除了那一次。他走进地道之前仰望那片天空,他的恐惧和迷茫仍然没有褪去。“到地道去。”弗以伊在他耳边急促地说。枪在他身后响了一支,又一支。

疲惫和无助再次席卷回来,熟悉而厌恶。“到地道去。”弗以伊的声音凌乱地从脑海里浮现,他们在法国北部的地下缓慢地行走。枪声在头顶不住的响。他听见爱潘妮呼吸不稳地抽泣着。

“格朗泰尔?”

一步,两步,德军靠近的声音。博须埃瘫坐到泥土和植物的底部根茎上。“我们完了。”

“格朗泰尔?”

咖啡馆里的人将拳头果断地打在他的鼻梁上,血腥味甜腻地涌上头顶。他跌跌撞撞地歪向一边,鼻血缓慢地流到嘴唇上方。爵士时代是暴力的,是安静的,是混乱的,他的眼睛前面有五彩斑斓的色块飞舞,脑子里嗡了一下。又一下。

格朗泰尔。”

安灼拉摇醒了他。格朗泰尔困难地眨了眨眼。安灼拉公寓里台灯的光线再次照进他的眼睛里,明亮得像一个闪光弹。他意识模糊地摇了摇头,本能地喝了一口手边的酒。当酒精流淌进嗓子的时候,他在沙发上换了个姿势,肩膀上的伤口开始撕裂的疼痛。

“疼吗?”安灼拉安静地问他,金发的政客紧张地咬着下唇。他跪下来,在沙发前面,和格朗泰尔在同一高度上。安灼拉一动不动地盯着格朗泰尔。

“没什么事。”格朗泰尔小声嘟囔着,他不敢把视线往下移,“不用管我。”

“你被打了。”

“我从战场下来。”格朗泰尔固执地说,“不用管我。我可以自己来。”

他们沉默了一会。

“把手给我。”安灼拉说。严肃地,几乎凛冽地。

他听话地把受伤的手伸过去。安灼拉抬眼看了一下格朗泰尔,一个饱含愧疚的眼神。格朗泰尔的胃再度痛苦地收缩起来,他没必要抱歉,操,安灼拉没做错任何事,都是他他妈自愿的。那是因为格朗泰尔糊里糊涂的爱意胡乱地冲上心头。

安灼拉咬了咬嘴唇,低下头去,用他的手指沿着血的边缘温柔地抚摸着格朗泰尔手心的伤口。

安灼拉公寓里的沙发很矮,他们几乎在同一个高度,格朗泰尔意识到他们贴的很近,近到他清晰地闻出安灼拉身上很淡的香味,和整间屋子一样,安静地弥漫着淡啤和薄荷的味道。

格朗泰尔艰难地呼吸着,他缓慢地回忆起,缓慢地回忆起他们第二次的相遇,安灼拉走到他身边,很轻地碰了碰格朗泰尔的手。安静地停在那了一两秒,暧昧得令人头颅里刮起龙卷风。

“你不必这样。”安灼拉很小声地说。他用绷带把格朗泰尔的手缠住。药水刺痛皮肤带来的痛感一点点传来。

格朗泰尔愣了一下。“哪样?”

“我们才见过两次面,你不用替我打抱不平。”安灼拉局促地换着姿势,“经常发生。真的,“

适应人身攻击吗。他们说你是娘炮和崇法的杂种。格朗泰尔在心里说,他看了一眼安灼拉,后者正仔仔细细地给他缠着绷带。格朗泰尔不自在地吞咽了一下,把刚才的话咽回去。

“他还是个德国人。”他局促地眨了眨眼睛。

安灼拉偏头,“很有说服力。”他说,语气又变回了严肃的那样。这让格朗泰尔再次感到了从头颅往下的战栗。

“你为什么有酒?”格朗泰尔小声说,他虚弱地看着安灼拉的侧脸。他几乎喘不过来气了。这和打架没关系。格朗泰尔心里清楚。这和打架没有一星半点的关系。

沙发旁的台灯闪烁着光,一点一点的黄色灯光照在他脸上。

“之前存在家里。没喝完。”安灼拉说,他说话很轻,好像再大一点声格朗泰尔的伤口又会疼起来一样。他的鼻尖看上去红红的,格朗泰尔想,看起来像夏天里穿着红格子衬衣的人手里挥舞的草莓糖果。

安灼拉正在给他受伤的手轻柔地缠绕绷带。生疏而小心地。他一定是从没闹过事的好孩子,从没给自己缠过绷带。格朗泰尔在心里说,或许安灼拉上次用到绷带的时候还是他十四岁万圣节要把自己缠成木乃伊。

格朗泰尔反复地咬着自己的嘴唇。他尽力克制着自己不去想安灼拉现在有多么辣,这是事实,他几乎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安灼拉的金发卷曲地垂在脸庞两侧,被汗浸湿了,金棕色的,性感的肮脏。他剧烈地呼吸着,几乎脱氧。

安灼拉忽然抬起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格朗泰尔的眼睛。他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操。他们离得太近了。安灼拉几乎和他之间只有几厘米的距离。格朗泰尔努力地咽着唾沫。对方正在仔细地盯着他的脸看。

他可以清晰地看见安灼拉的眼睛,眼角下垂。格朗泰尔甚至可以数清他的睫毛。瞳仁是蓝色的,很浅的蓝色,像玻璃一样。格朗泰尔近乎窒息地想。

安灼拉似乎只是在仔细地盯着他的脸。

“你脸上划破了,要涂药水吗?”

格朗泰尔摇了摇头。

安灼拉扬了扬眉毛。他坐下身子,把手里多余的绷带绕了回去。格朗泰尔艰难地咽着唾沫。安灼拉离他太近了。他想。飘忽的紧张感肆意吞噬夺取掉他脑子里的氧气,格朗泰尔上一次有这样的感觉时站在法北的森林里,两支枪指着他的脑袋。

他几乎失去了思考能力,彻底失去。爱,是最残忍的自杀。格朗泰尔在心里大声说。他就像踩在一堆软绵绵的云上,一种奇妙的洪流从下往上反复地流转。他几乎恐慌地发现自己的另一只手缓慢地移动过来,极其——他妈的——轻柔地抚摸上安灼拉的侧脸。

他捧住安灼拉的脸。他的手冰凉的没有温度,僵直的手指缓慢地伸展,拨开安灼拉脸侧垂下的半长金发。

格朗泰尔睁大眼睛,他全身上下的感官都在疯狂地叫嚣,他已经来不及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了,格朗泰尔混乱的脑子里只有唯一的意识,像机关枪一样疯狂地击碎了他的所有理智。安灼拉脸红了

 

操。

安灼拉现在懵的像一只在公路上被车灯照到的鹿,他现在只感觉全身已经脱离了自己的控制。他只能震惊地盯着格朗泰尔,而对方的眼睛也在盯着他,是灰色的。安灼拉觉得自己几乎瞳孔变大。那是深灰色的,像一片下雨的天,淅淅沥沥地忧郁着颜色。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脸颊正在迅速升温。安灼拉在心里无助地骂道。他的脸大致红透了,安灼拉明明白白地感觉到颧骨灼烧得滚烫。

曾经在凌晨的黑夜里唱歌,唱你是否还会爱我,当我不在年少美丽。安灼拉记得自己用双腿夹住麦克风杆,轻柔地吐字,公白飞的贝斯平静地打着节奏,他闭上眼睛,他想象格朗泰尔靠在柜台上喝柠檬水,下颌,喉咙,颈部,咽下液体的动作,眼睛忧郁地望着酒吧的天花板,缓慢地吐出烟。再想下去,刚满二十二岁的安灼拉在脑子里鼓动着自己,再想下去。他想象着格朗泰尔的嘴唇,白色液体,喉结上下耸动,会笑起来,在黑夜的屋子里,安灼拉的脸颊会忽然烧得通红,他抿了抿嘴。庆幸酒吧的灯光也是通红,没人看得出来。

现在不一样。他绝望地想。安灼拉虚弱而绝望地看着格朗泰尔。他怎么会看不出来。完了。

他想象不了格朗泰尔发现安灼拉对他的倾心后会有什么反应。安灼拉只能感受到法国年轻人正在用拇指揉搓着自己太阳穴附近的皮肤,旋转出冰凉的弧形。

为什么就爱他了呢。安灼拉盯着那双眼睛,他开始走神了。

古费拉克和公白飞是他为数不多的朋友。他们在十六岁的时候向互相坦白了心意,他们在两天内迅速地发展过了暧昧的牵手,拥抱和浅尝辄止的亲吻。镇立学校的老师们保守而腐朽,安灼拉的两个最好的朋友被语言暴力。他在上高中的时候背着他们把所有骂过他的两位好友的校园恶霸打了一遍。“同,性,恋,永远,不是,恶心的事情。”他一字一顿地说,把拳头砸在比他高一头的同学脸上。十六岁的安灼拉仰头喝着从父亲那里拿来的啤酒,然后喷在那些人的脸上。“下地狱吧。”他这么说,走出垃圾横飞的小巷。古费和飞儿依旧正常地接吻,调情。他们三个用思想和快乐的思潮填补了美国小镇无法回避的无趣腐烂的青春期。

安灼拉不怎么喜欢女孩子。他毫无性别歧视地想,他只是厌恶那些聒噪愚笨的女士,穿很时髦的夸张的粉色裙子,大声说着关于屁股和洋葱的低俗笑话。在古费拉克的影响下,十几岁的安灼拉便断定他不喜欢女孩子了。“为什么要呢?”他反问道。

那他喜欢男士吗?

安灼拉盯着格朗泰尔的眼睛。他想着先前在柯林斯。格朗泰尔不知道他去柯林斯了。那家俱乐部的人多,声音很大,人们互相行走,把香槟泼洒的到处都是,有黑人女歌手在话筒前缓慢地歌唱。安灼拉在角落里窝进单人沙发,紫红色的布料上烟曾经烫出了洞。他在爵士乐中庄重地吞云吐雾。在摇摇欲坠的灯光里能看见站在木箱上的格朗泰尔。

“听听啊,朋友们。什么叫做文学,当世界需要你用艺术来改变的时候,你应当如何来做。”

他在读法文。安灼拉听不懂,他只是看着格朗泰尔,法国年轻人每读完一句话都会抬起眼睛,忧郁地看着哪里。

“致生活。”法国人举杯。

柯林斯的人们也纷纷举杯,“致生活。”安灼拉抬了抬手里的烟。白色的烟雾缭绕在他眼前,模糊了一片灯光。

现在他就在他的艺术情人面前。他盯着格朗泰尔,腰几乎挺直了。安灼拉绝望地感觉自己动不了,格朗泰尔捧着他的脸。酥软感沿着他的脊椎流淌下去,脸上的烧灼感越来越烫。他局促地并上膝盖,分开,并上。他要跪不住了。操。他又在心里骂了一句人,艰难地眨了眨眼。

格朗泰尔的眼神里写满了法兰西的自由。他绝望地想。

 

“然后他就走了?”

古费拉克震惊地说,他正在糊里糊涂地吃意大利面。公白飞坐在他旁边支着头看他,坐在餐桌另一边的安灼拉把头埋进了自己的手里。

“安琪,你没办法把自己闷死在自己的臂弯里的。”古费拉克好心地说,他翘着手用叉子戳了戳面条,“然后呢?”

“他就走了。你说的没错。”安灼拉闷闷地说,“他站起来,说,“祝你有个美好的晚上,安灼拉先生。””

他刚刚把事情都讲给这两个人听了,他现在只想把自己杀掉。世界上最不能做的事情就是把你的失败经历告诉德·古费拉克,他会嘲笑你一辈子。

“可怜的安灼拉。他还没谈过恋爱。”古费拉克夸张地发了一个做作的卷舌音,他掩饰不住地笑起来。

“别笑了。”安灼拉气愤地仰过头去,他翘起椅子的一角。“别说了。”

“你爱他吗?”

“你又要开始老套的爱情论了吗?”公白飞插嘴,他推了推眼镜,“你那套行不通的。你脑子里的爱情观念贫瘠的和我外婆有一拼。”

古费拉克故作震惊地挑起一边眉毛:“我还是有你了啊。“

“那是因为有。”公白飞揉了揉古费拉克的头发,他转过头来对安灼拉说,“家里还有酒吗?”

“有。”安灼拉说,“没喝完的威士忌。还有三罐啤酒,是上次热安带过来的。”

“好样的。”

 

格朗泰尔站在朋友会公寓的门口抽烟的时候看见了安灼拉。他刚从安灼拉那里一路凌乱地走过来,一刻钟的路程他几乎走了一个小时,脑子里充斥着可怕的想象和骇人的回忆。格朗泰尔觉得自己的脑袋里几乎要裂开。他喝了一口威士忌。只有一口。这个时候人人家里都需要酒,他不应当喝尽安灼拉家里的酒。但那口威士忌火辣地占领了他的理智。一战的记忆纷纷落落地洒过来,像撕碎了纸屑扬在空中,像文艺片一样。格朗泰尔站在公寓门口,没有进去,已经十点了。他不想进去面对爱潘妮,于是站在门口抽烟。

烟很短了,烟头的火焰熏得他脸发烫。格朗泰尔甩了甩火柴,用两根手指夹住烟杆吸了一口。

尼古丁刺痛的感觉刺激着他的肺。

“晚上好。“格朗泰尔小声说。安灼拉走过来同他并肩站着。公寓门口的电线杆是斜的,电线掉出了一个漫不经心的曲线,把他眼前的黑夜分成两个弧形。

“晚上好。”安灼拉点了点头。他把手插到兜里,沉默地站在格朗泰尔身边。

他们沉默地凝视着黑夜。

格朗泰尔意识到安灼拉比他高。他悄悄地瞥着站在他旁边的金发美国人。他的眼窝从侧面看起来比正面看更深。

他抿了抿嘴,格朗泰尔把烟扔到地上,用皮鞋踩灭了火:“我很抱歉。”

安灼拉的身影看起来愣了一下。“为什么?”

格朗泰尔绝望地眨了眨眼。他最后一件想做的事情就是在大脑不清醒的时候胡乱和安灼拉表白。他几乎可以预料到后果,金发政客会在黑夜里震惊地愣上一分钟,缓慢地离开,一步,一步。

“到地道去。”他的坏回忆开始舔舐着他的意识了。操他妈的战后后遗症。格朗泰尔先前是不信的,“有个屁的后遗症。”他之前唾弃道,现在才意识到那会帮他明哲保身的是酒精。禁酒令解开了回忆的封印,他几乎觉得什么时候德国士兵都会指着他的脑袋来上一枪。格朗泰尔绝望地仰头,他张了张嘴又闭上。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格朗泰尔的鼻腔开始酸涩起来,视野扭曲起来。

忽然地。一切都发生在半个音符的时间内。安灼拉孤注一掷地吻上了格朗泰尔的嘴唇。

格朗泰尔惊魂未定地接受着这个长久的吻。从上至下,安灼拉的脸又红了,他感受得到自己的泪水胡乱地滚落地到处都是,滚烫的,安灼拉的手捧住他的脸,他半长的披肩金发被他的眼泪沾湿。

格朗泰尔闭上眼,一种苟且偷生的幸福感随着安灼拉口腔里威士忌味袭上心。

他们分开。

“你哭了。”安灼拉安静地说,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愧疚。

格朗泰尔眨了眨眼,他没有擦掉脸上乱七八糟的水痕。

“你脸红了。”他指出。

他们移开目光。安灼拉拿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用冰冷的体温降低颧骨的灼烧。

“我在一个月前爱上你的。”安灼拉小声说,他闭了闭眼,“我们第一次遇见的时候。”

“操。”

“听着,嗯,我没有要强迫你同样也爱…”

格朗泰尔踮起脚再次吻上安灼拉。他用手指狂乱地抚摸着安灼拉的眼眶,从那里,到颧骨,到下颌。

“我爱你。”他小声而急切地说,“我早就应该告诉你了。我爱你。”

他们急促地亲吻。安灼拉抱住格朗泰尔的后脑,他们亲吻了六次。格朗泰尔亲吻着安灼拉的颧骨,眼睛,额头,下颌,鼻尖。

“去我那里?”安灼拉嘶哑地问他。格朗泰尔没有回话,他沉默地抱住对方,很久,安灼拉也抱住他。

夜晚的街安静,月亮白色地弯在天上。他们向安灼拉公寓的方向走着,格朗泰尔牵着安灼拉的手,他们走过桥和路口,水汽和夜风像洋流一样缓慢地旋转着。

今晚的星星注定低垂,宾夕法尼亚远方的群山在凌晨的微光中沉默。年轻人们奔跑在奔腾的夜里。

他们注定奔跑。 

 

 

end

 

 

后记

 

一:关于ABC的朋友们怎么知道了格朗泰尔和安灼拉的恋情

春季的第一天,爱潘妮拉着朋友会开舞会,弗以伊邀请了热安,热安邀请了古费拉克,古费拉克邀请了公白飞(理所应当),公白飞邀请了安灼拉。

所以当爱潘妮和米斯切塔在古费拉克快活地敲出的鼓点里跳探戈,弗以伊和热安在喝同一杯水果饮料,巴阿雷在大声地和公白飞吹嘘在法国的经历的时候,安灼拉拽着格朗泰尔悄悄上了楼。

“啊,舞会,舞球*。”格朗泰尔喃喃地说,他的脸上绯红了一片。

“你又喝了。R。“安灼拉在他耳边嘶哑地问,他故意压低声音。听起来像金属撕裂的声音。格朗泰尔摇了摇头,他晕乎乎的。

安灼拉把二楼画室的门踹开,把格朗泰尔和自己都放到画室的沙发里。

“不要再喝了。”他严厉地说。

“不喝,我会看见德国人,举着枪,砰砰砰我。”格朗泰尔断断续续地说。

安灼拉让他钻进他的怀里,格朗泰尔意识朦胧地伸手敲着安灼拉的鼻尖。

画室的门开了。

“操。”米斯切塔如是说。短发嬉皮士穿着波西米亚长裙,她震惊地睁大眼的时候眼底画上的蓝色颜料跟着变形。

安灼拉试着冲她笑了笑。

“你是格朗泰尔那个男朋友?”米斯切塔问,她胡乱地指着他们两个。

安灼拉局促地点了点头。

。”安灼拉看见米斯切塔脸上的表情逐渐从震惊变化为狂喜,“操。我能把这个告诉他们吗?“

她指了指一楼的方向。

“说吧切塔,你个女恶魔,路西法的化身。”格朗泰尔忽然含糊地开口,他朦胧地睁开眼。

“等一下。”米斯切塔忽然停下脚步,“你们两个,谁是左位?”

格朗泰尔指了指安灼拉。

。”米斯切塔发自内心地感叹。

 

二:关于ABC朋友会的其他朋友的后续

弗以伊和热安后来很幸福。弗以伊向往很多欧洲国家,他先前在法国是穷小子,也找不到富姑娘,攒钱到一半就被抓去服兵役。热安是当地法官的叛逆小儿子,手头宽裕,到处写诗赚稿费,出版社也很喜欢他,称他宾夕法尼亚的梅尔维尔。“不至于。”热安笑着摇头,“太过了。”

他们去了很多地方,热安和弗以伊在北欧的街头激吻,在东亚的小吃街散步,去过很多地方,弗以伊热爱远方,热安热爱文字,哪个远方没有文字呢。

他们去了法国,巴黎,弗以伊指着曾经的住所讲起往事。热安要去看埃菲尔铁塔。

“埃菲尔铁塔有什么好看的。”弗以伊笑着搂着他的肩,掩饰掉声音里的颤抖。

我有很久没有回家了。弗以伊忧郁地想。太久了。

巴阿雷一直都没有稳定的感情关系,他的女伴换了一个又一个。“你怎么回事?”格朗泰尔有一次问他。

“魅力太大。”巴阿雷简短而悲哀地给自己下诊断书,“找不到合适的了。”

爱潘妮经历了一段悲伤的感情,她在镇上遇到的法学大学生马吕斯,一个年青而有些愚笨的男生。后来因为马吕斯忽然在路上偶遇了漂亮的报社编辑珂赛特而不欢而散。

“你没事吧?”米斯切塔和格朗泰尔轮番安慰过爱潘妮。前者受到了来自含着眼泪的爱潘妮精心制作的曲奇饼后被打发走了,后者被爱潘妮打出了房间。

 

三:关于若李

若李是个可爱而温和的男孩子。他有一对可爱的兔牙,总是神经质地看着别人。他没近视但是带着眼镜。

“为什么戴眼镜呢?”公白飞问他。

若李用当代科学和公白飞讨论了一个下午的人类眼部发育,他们迅速变成了很好的朋友。

米斯切塔和若李之间很黏腻,他们在搬进ABC朋友会同居的头几天总是腻在一起。那时还没敢告诉大家他和安灼拉的事的格朗泰尔看着这个场景总是眼红。

后来呢。

博须埃从第一天看到米斯切塔的时候就很爱她。他在第一天看见若李的时候就很爱他。

可若李也很爱他,米斯切塔也很爱他啊。

“我甚至不知道该说不幸的博须埃还是幸运的博须埃了。”格朗泰尔如是说,“我同样也不知道为什么野性狂放的米斯切塔在拥有了爱情生活后变得如此居家可人。”

 

四:关于ABC朋友会

读者们还记得在本文最开始时,曾经提到过有关ABC朋友会性质的转变吗?

安灼拉在和格朗泰尔在一起后,把ABC的公寓二楼改成了小型的政*俱乐部。

“亲爱的圣鞠斯特,求你了,我的画室不能给你当雅各宾。”

格朗泰尔颓废地说,他正在尽力地把自己缩进沙发。古费拉克和公白飞正在热情地发着传单,上帝,连弗以伊也加入他们的俱乐部了吗,格朗泰尔震惊而郁闷地揉了揉眼睛,他讨厌这么多人。

安灼拉弯下腰亲了亲他的额头。

“好吧。”格朗泰尔抿了抿嘴。他就是说不过安灼拉。

他永远说不过安灼拉,他泄气地想。即使安灼拉一个字也没说,格朗泰尔最后也会妥协。

他叹了口气,把自己埋在沙发里又深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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